讲个故事

【罗柯】死者问询speak with dead

summary:野蛮地使用DND设定对已经死去十三年的唐吉诃德·罗西南迪中佐进行了死者交谈的故事,所有人都得到了答案,也没有任何人得到答案。


与红心海贼团会面的日期是七月最后一个周日下午,会面地点由对方指定在亚尔其蔓树下21号港口,我单人赴约。海贼特拉法尔加罗身份特殊,和我接头的人是他的航海士,如今新世界风云已变,四皇更迭,再没有比这些人更声名大噪的法外之徒,而红心则从鬼之岛战役后折损了潜艇,无奈重返香波地。

——潜艇从中断裂,损毁大半,一条船的维护和镀膜需要数十天乃至数月的精细操作,曾依赖它的旅行者如今在大海上寸步难行。走在飘摇泡泡的混乱街道时那头熊如此向我解释,其实它根本无需对我解释,对方的歉意大抵产生于约我到如今形势复杂的香波地群岛会面,但我少年从军,可以说成长于斯,因此其实不过是难得的故地重游,并不算为难。我们在香波地群岛之间穿梭,一些当地住民的孩子从熊身边跑过,其中两个面孔和肤色暴露出明显的鱼人特征。总部迁往马林梵多五年余,一切天翻地覆,鱼人可以自然地在街道上行走,交谈,生活,这在我的认知中不可思议,但如此看来不速之客反而是我。

“说起来,熊出现在街上也很奇怪吧。”我说。

“您说的也是啊?!非常抱歉……”熊大吃一惊,继而消沉地说。

“我倒是没有指责你的意思……”

如此说着闲话经过蛛网一样的街道,它推门带我走进一间酒吧,酒吧内部是废弃钢铁都市风格,因为窗户的缺少采光趋近于零,全部照明由头顶盘根错节的管灯提供,吧台后没有酒保,餐桌边没有侍应,但我看见了那个坐在卡座黑色皮沙发上端详我们的人,感觉自己的心脏稍稍跳动地快了一点。

——那个人就是特拉法尔加罗。

大海贼特拉法尔加罗正如他十余年迭代多版本的每份通缉令上那样目光阴沉,但走近他一些以后我发觉导致那种阴沉的元凶貌似似乎只是人人都会产生的熬夜过多而产生的色素沉积……他看起来不像是三十亿贝利打造的恐怖传说,也不像会提着一袋心脏去换王下七武海坐席,当然据总部内部情报如今人当有二十七岁,心思古怪,很难相处,尽管如今看来只是位普通甚至满身疲惫的青年,仍然不可掉以轻心。

他的航海士完成引路工作以后就退出酒吧到外面警戒了,我则上前和他握手。

“特拉法尔加先生,久仰大名,初次见面……”

“客套话就不必说了,战国和我提过你,你一直在他身边做事吧。”特拉法尔加罗无所谓地说,也许这对他而言就算寒暄,从我们走进这里起他就根本不看我也不看他的航海士,一双眼睛只盯住我的手,“就我所知亚尔其蔓的人鱼和人类同样顺应世界革命浪潮组织了联合自卫队,你应该要有自己在红树下不受欢迎的自觉,中佐。”

这倒也合我心意,本身我对海贼就好感全无,之所以来做这件接头任务也只因为职业所在;加上临行前督察长也给打了足够的预防针,大抵说明了这是一个如何没有礼貌讲话难听的家伙(他是直接叫特拉法尔加小鬼来着,只听语气似乎很熟悉),故而对其失礼言行我完全没意外,之后在他所坐的卡座对面落座,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

“既然如此,我也恭敬不如从命。”我说:“容我简单介绍,在与你联系半年后,军方内部对相关果实能力者的训练也有成效,我们终于启动了对唐吉诃德·罗西南迪中佐的死者问询,正如之前对你披露的内部文件,结合你草拟的问询话题共提出五个问题,感激于你的协助,在此也向你通传闻讯结果。”

“我以为你至少会带一只录音电话虫。”特拉法尔加说。

“这一点确实要向你说明,在多次实验中我们发现电话虫无法记录死者的声音,这一点至今没有得到科学解释,反复尝试以后不得不启用了更……老派的录音设备,如你所见,正是这一台。”一边说着我一边向他展示提着一路的录音机,那个东西很笨重,听闻是贝加庞克年轻时候的作品,初衷也许是在仿生学上模仿录音电话虫的机能,但外形其实和电话虫已经没有任何相似之处,整台机器有十六吋行李箱大小,规整方正,设计复杂,正面预留有黄铜槽口,需要额外置入录音带进行录制和播放。特拉法尔加的眼神随我手扫过来,他表现出的急迫超乎想象,不再懒散地向后瘫坐在沙发上,而是双手抱拳抵在下颌,整个人的身体都前倾,为桌面拢上一层阴影。不得不说,这使他出乎意料展现出了一点身为被通缉的大海贼的魄力。

“如此说来,你们的问答全部录在这东西里?”

“是这样的,正如督察长对你说的那样,我的工作就是文书记录,现在从死者被唤醒到整个对话过程的问答内容都已经完整刻录在内。”我顿住手里的动作:“你这样问,是对海军的诚意还有顾虑?”

特拉法尔加冷哼一声没有回答,于是我也没有深究他问话的意思。海军极少和王下七武海之外的海贼有私下交易,这一次则是由战国先生一手促成,想必他和特拉法尔加早就拉锯过也敲定了行事章程,倒不至于临时变卦。依据双方的在这间由特拉法尔加安排的酒吧里,交易中间人的生命安全和谈话细节保密性都由对方担保,如今的交易场地虽然不比之前约定的极地号稳妥,但一来显然经过专人清场,二来比起登上倘一生变就插翅难逃的对方船只,在中立地带会面对我而言反倒是件好事,于是也没什么可挑拣的了,我按照程序安装好录音磁带,摊开随身笔记本。

“如果没有疑问的话我们就开始吧……我会针对这些我们将听到的内容进行听写记录,你或许还能补充海军无法求证真伪的信息,依据和督察长的约定,假如其中有为唐吉诃德·多弗朗明哥定罪提供助力的部分,也请不吝告知。”

“这部分我可没有答应战国,看我的心情吧,中佐。”坐在对面的人说。

不得不说他确实在使人恼火这件事上有高深建树,我觉得还是不理会他为妙,不然有可能会从拌嘴升级为想揍他,而又不一定能在肉搏里取胜……于是就先拧上钢笔,按下启动磁带播放的揿键。

正如之前对特拉法尔加说的那样,目前海军内部会启动死者问询这一特殊工作的主要目的仍然是帮助为现存军部在押嫌疑人的定罪取得确凿人证,其中重点攻坚目标即目前羁押于推进城因为特殊身份无法立刻定罪的唐吉诃德·多弗朗明哥,即便他的先辈舍弃身份自行离开圣地玛利乔亚,这个人的处境也有点过于敏感了:德雷斯罗萨的惨变固然是板上钉钉的罪证,司法岛却碍于唐吉诃德家族曾在八百年前统御这一国度得事实无法对人定罪,使‘JOKER’目前处于荒谬境地,即便无人不知他双手沾满民众鲜血,犯下累累罪行,人居然仍可以从如今既定的法律章程中免于重罪乃至脱身……这对参与案件的大部分公职人员而言都不可容忍,甚至连参与缉拿的藤虎大将也旁敲侧击多次询问过案件进展,总而言之,检察系统的同事第二次努力的结果如此:我们正从其人私铸人造恶魔果实和早年发家时从事的军火黑产两方面再做深挖,试图找到足以一锤定音的证据。

即便方向已定,那些案卷实在年代久远,证据早已散乱。几名唐吉诃德家族成员倒是愿做人证,但能拿的出口供的三人中两人未通过病理鉴定被判定为精神障碍症,一人给出的供词前后混乱,根本无法取信于人,遑论呈堂证供,以至于司法部同事不得不再寻当年受害者证词。正值此时,战国督察长提出曾经作为卧底进入唐吉诃德家族的罗西南迪中佐尸骨有海军收敛,口供证人正宜由他担纲。

我没有见过内部负责死者交谈任务的特殊果实能力者,甚至究竟是果实能力者还是类果实能力使用者都不清楚(这种任务的执行人向来也需要内部保密),送到文书工作者手里的只有录音,整理对话内容,从中提炼可用信息才是我的工作。说句实话托日前过度紧凑的行程安排的福,我在总部其实只是潦草播放开头,确认磁带无误就出发了,如今与特拉法尔加一样都是头一次完整听取。

录音带 开始从头播放,磁带和装置铜条摩擦不止,发出沙沙擦撞声,开始一片寂静,继而出现某人声音,询问一切是否准备妥当,另一人回应,第三人轻声告知一切可以开始。一个年轻,甜美的女声切入,显然依照文书照本宣科念出当下时间地点,我也正是在总部通过这一段前导语音确认了录音带内容。她是这样读的:

“当前时间:海圆历1524年七月第五周第三工作日;当前地点,马林梵多移动3号公墓;问询对象编号01746号,问询对象姓名:唐吉诃德·罗西南迪中佐;问询内容为唐吉诃德·多弗朗明哥案及相关事由,中佐,请你简单阐述身份。”

磁带中她话音落下时,我们都听见一个呼吸声粗粝地响起了。

用粗粝描述尚不全面,我将重新向诸君解释,那是一种急促,突然出现的气流声,像是被掩住壶口的沸水壶水蒸气忽然得到发泄,屏息之人忽然恢复呼吸,但它又是潮湿,低沉,莽撞乃至野蛮的,好像呼吸中包含水汽,呼呼作响,进一步说那几乎像是海兽的换气声,而作为持续跟进诸多死者问询流程的文书工作人员而言,我当然熟悉,这就是亡者短暂复生的声音。

在重复近半分钟的喘息后录音带的主角终于开口了,它沙哑着说:

“……罗在哪里?”

我按下暂停键,同时抬头看向特拉法尔加。而他几乎毫无反应,其实也不算毫无反应,我发现他试图掩藏的微小表情——他的嘴角跳了一下,不能确定那是惊讶还是……得意,而被我察觉后就连那一点波动也消失殆尽。

“不继续吗?”

特拉法尔加问。

“我需要进行记录,这是一个……”在阐述至此的时候我就明白自己多话了,但督察长希望我以坦诚态度和特拉法尔加进行沟通,这未尝不是一种博得对方信任的方式,我不得不硬着头皮解释下去,寄希望于能获得他对等的反馈:“一个不同寻常的情况,通常而言在问询途中死者不会主动提出问题,除非问题是他们生前最后时刻迫切需要得知答案的……当然,由对方提出的问题并不影响果实能力控制下我们可以向亡灵发出的五次问询份额,如若可以回答,执行人会尽可能准确回答死者提问以安抚亡灵。”

特拉法尔加的表情绷紧又缓和了一些,我在笔记本上记录下录音内容时,他说:

“作为海军,他高尚地保护过我,他死去时,我在一个箱子里苟且偷生,前途未卜。”

话虽然简短也勉强算是解释,我于是在刚才记录的事项后加注:“责任感/保护情节?”,特拉法尔加对我的工作内容显然不感兴趣,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于是录音继续播放,问询果然因为死人的问题中断了,一阵细碎的轻声交谈以后执行人说:“姓名检索对照表明含‘罗’一词的公民共有四千八百七十一人登记在册,我们无法确认你所问的人具体身份,时间宝贵,能否优先配合我们的工作,中佐。”

在死者持续清晰的湿润喘息中度过了时间近三分钟的沉默,那位中佐终于妥协,他说:“我的名字是唐吉诃德·罗西南迪,十二岁加入预备役,十六岁正式从军,军部编号01746,卧底期间代号为‘小米果’,直接汇报人为战国中将。”

特拉法尔加安静地聆听着,也许见我没有记录任何东西,此时投来一瞥,我则在这位中佐持续的自我介绍中轻声解释:“通常来说问询的第一个问题都是如此要求死者自述身份的,主要目的是与军部资料对照及在后续证词上确定供词真实性,这一部分不需要再一次记录在案……”

我说到这里,录音设备中唐吉诃德的声音也顿住了,显然陈述完毕,但他紧接着继续开口,这使得我不得不尴尬地与特拉法尔加二次对视。

“我提及的人是个男孩……”录音中的死人说:“姓氏是特拉法尔加,中间名瓦铁尔,特拉法尔加·w·罗,我的时间混乱不清,倘若他活着,我也无法推算他的年龄,你知道他在哪里吗?即便确认他的生死也好,我需要答案。”

话语嘶哑模糊,但语气无疑是坚定的,巨大的惊讶使我忍不住第二次按住暂停键,死者有完整逻辑且可以交流并不罕见,但执着于生前疑问甚至两次抛出同一问题,几乎与问询人产生有来有回的问答交易,这在我近两个月的问询记录职业生涯中也是闻所未闻。特拉法尔加还是那副不动声色的样子,但实打实勾起嘴角,我于是可以确定,他就是在得意。

“你有什么想要说的?”我问。

“我很惊讶,”特拉法尔加幸灾乐祸乃至邪恶地说:“我以为他是一个非常规矩的好人呢。”

“你的名字可能甚至都不存在于世界政府数据库呢。”我没好气的说:“一团糟。”

“当然,当然,”特拉法尔加说,他现在浑身放松,又向后倒回沙发里去了,“如果有记录,我应该死在故乡……你不了解这些事,我不怪你。”

我可听不懂他的暗指,也懒得去思考,遂再一次按下播放键,继续了录音记录工作。

果不其然大海贼特拉法尔加·罗的名字从死者口中脱出造成了小范围的哗然,交头接耳的细碎谈话声音变多了,一个压低的声音在录音机近处问“是否要通知督察长?”,也有人问“他是特拉法尔加·罗的什么人?” ,问题弥漫在空气里,但无一个得人应答,死者静静等待,我想象我同侪们面对的荒谬场景,从地下传来的陈旧的问题困住了活人,亡灵的气势高于了唤醒它的能力者,这也是前所未见的,但归根究底是督察长无法将特拉法尔加·罗和死者生前相识的情报公之于众,这一点他其实也未向我透露细节,尽管不解,但长官既如此决断自然有他的理由,我在笔记里记录:源于信息不对等的混乱。

“我只能告诉你他的生死。”执行人终于终结了闹剧,她说,接着是翻动纸页的哗哗响声:“你所说的这个人活着,今年27岁。你的好奇心得到满足了吗?我们是否能继续之前的问题?”

“雷声大,雨点小。”

我记录的同时点评道,录音里的交谈双方居然就此结束了关于我面前人的问题,进入到死者生前卧底经历详述和唐吉诃德·多弗朗明哥罪行论述去了,死人是军人,也是受过专业培训的间谍,陈述逻辑清晰,于是录入工作难度骤降,甚至使我能分心在记录之余和特拉法尔加闲谈。

“嗯?”

“我以为他会刨根问底,然而这位唐吉诃德似乎仅仅知道你活着的事实就满足了,这让他之前表达的强烈求知欲略显……浮夸。”

特拉法尔加没有看我,但是笑了一下。我注意到他的主要精力似乎仍然放在录音机上,磁带播放过半,唐吉诃德·罗西南迪正就其兄长当年恶行做细节陈述,他是按这位新世界地下皇帝涉足的不同经营门类罗列罪证的,眼下说到人口贩卖和儿童拐卖的部分。

“你觉得他和多弗朗明哥像吗?”特拉法尔加忽然问。

“你说唐吉诃德·罗西南迪?”我问。

平心而论我和这位死去的中佐全不熟悉,他牺牲当年我甚至刚刚加入海军预备役,而只因为唐吉诃德家族仍然逍遥法外,其人死后既未受追赏,也没能树立有姓名的坟茔,以无名无姓罹难军人的规制葬在移动公墓,他也没有什么相熟的同侪朋友日后跻身高位,时时把他提起,故而这个人无论对我还是对现在任何一个海军而言都是透明的陌生人罢了,更无法在特拉法尔加面前评判。

“我只能从书记官的角度出发,这位中佐至少业务能力过硬……不好意思,”我用钢笔点着笔记本说,而此时录音对方正说到唐吉诃德家族掳掠培养的幼童里有一部分最终成为家族骨干,遵循死者问答的基本逻辑:从复苏到再一次长眠,亡灵只能回答五个问题,故而陈述中部分疑难点还需其他知情人解惑,这也是督察长和特拉法尔加·罗的交易主要内容,我们提供录音,特拉法尔加则从旁为口供的细节问题再做答疑,“你能提供一些案例佐证吗?”

“Baby5和巴法罗。”特拉法尔加不假思索:“你们之前没有索要家族干部的口供?”

“我会再去核实,有些口供因为提供者本人的问题不能奏效——但也许不用口供,只要对比失踪儿童档案也足够坐实了。”我说,并把这两人的名字记录在空白处画圈批注:“说回刚才的问题,你和这位中佐生前相处过?你应当比我或问询工作中的其他人都有资格谈论他。”

“也许吧,”特拉法尔加说,“但我正在疑惑自己是否真的了解他。”

“这句话又怎么说?”我问,这是条件反射,尽管我本人对他没有什么兴趣,但预感告诉我督察长三缄其口的秘密;特拉法尔加与问询对象的关联;他们二人在唐吉诃德·多弗朗明哥案件中的位置……种种疑问之间是有关联的,如今特拉法尔加感触良多,趁此机会也许可以让他说出更多案件细节,应当不算趁人之危。

“我从来没有觉得他是一个聪明人过,”特拉法尔加说,他伸出手指着录音机,它居然自行拆分开停止了工作,死人那平缓,细致的陈述声也随之戛然而止(那一定是手术果实的能力):“他因为愚蠢的理由和我一起旅行也因为愚蠢的理由死去了,很漫长的时间里我一直觉得他是随心所欲做事的笨蛋,但你们的录音里所呈现的这个人相当聪明,抄录重要账册,传递消息,给追踪家族的鹤留下记号……这些事即便在我知道他来自海军之后仍然不能相信甚至没能发现,这些都说明他的手段水平相当高明。”

“我们不会只因为血脉原因把一个不合格的军人送去唐吉诃德家族这样的地狱。”我说:“尽管所有卧底的档案资料都不留备份地销毁了,但督察长曾说他是优秀的军人,或许是他同期中最优秀的。刚才你说起‘家族’,你也曾经加入过多弗朗明哥的家族?海军没有任何记录……”

“我?不,我没有,你们的唐吉诃德中佐把我撵跑了,他的说辞是认为如果我在多弗朗明哥身边长大就会变成那家伙的翻版,这句话当时我也觉得相当蠢,但眼下看来并非全无道理,况且……”说到这里特拉法尔加又笑了一下,已经不是他之前对我露出的那种讥讽意味的笑而是实打实的微笑了:“我如今觉得抛开做事的目的他和多弗朗明哥也许并没有能力上太过悬殊的差距,他的弱点仅仅在于他是一个好人。”

“他毕竟是一个海军。”我说,而特拉法尔加光速白眼我,摇了摇头。

“不劳你费心策反,我对海军这一概念的祛魅还早于唐吉诃德家族。容忍海贼买换七武海名额的海军也可以自称正义吗?在陪同你们演完七武海滑稽戏以后我已经对大海上任何自诩正义的机构都不感兴趣了。但柯拉……唐吉诃德·罗西南迪是一个实打实的好人,因此他会把自己的其他优点都藏起来,你问我为什么他追究我生死时浅尝辄止,那只会有一个答案,他已经拼凑出真相,不需要再刨根问底。”

“怎么可能?”我是真的吃惊,音量不由抬高,而特拉法尔加耷拉着眼皮,兴趣缺缺,只把自己的右手张开了端详那五根手指。

“他说出我的名字,你们立时能做出反应,说明我定然不是泛泛之辈;而倘若我做了海军还存活至今也必然不需如此犹豫难言,排除以后只有两种答案,特拉法尔加·罗已作为海军战死,或成了臭名昭著的海贼。”

我的惊讶仍没有散去:“但……”

但我明白特拉法尔加说的是对的,死者也许确实缺失现世知识,但没有任何证据能说明他们被唤醒时丧失了生前的思维能力,死者问询的工作一贯是机械的,我们习惯了面对情绪缺乏,机械对答的罹难者,那么唐吉诃德·罗西南迪和其他被问询者有什么区别?又是什么让他的灵魂活性如此高?

我把这两个问题潦草留在笔记本空白处,罪证阐述的部分结束了,死者正回答第执行人提出的第三个问题,将他分散藏匿在各个国家的相关证物留存点一一道来,其中包含他重新誊抄的1502至1509年武器交易账册三册;情报暗桩人员清单;暗中输入玛丽乔亚的礼品清单;一份早期家族所用密信解码书。奋笔疾书记录的同时我感到心脏快速跳动……我们确实撬动了一份过于隐秘的砖块,唐吉诃德中佐所倾吐的秘密分量之重只有长期奋战于多弗朗明哥案件的工作人员了解,这些可能连多弗朗明哥本人都已经遗忘的旧事足以粉碎他所有狡辩和伪证,跟随死者嗓音干涸但和缓的讲述,二十年前陈旧时间再一次流动,一步步汹涌最后汇为惊涛骇浪,终结在一声枪响。

一段时间相当漫长的沉默。

“他度过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苦的人生。”我说:“据情报机构早期案卷,生前最后半年总部已经很少收到他传递出的情报,那时多弗朗明哥也许就已经开始警惕,直至在米尼翁……”

“也许。”特拉法尔加敷衍地说,“下一个环节是什么?”

“和案件相关的问题已经结束了,唐吉诃德中佐生前没有遗嘱,也没有除多弗朗明哥外登记在案的亲属,我们要确认他的身后抚恤问题。”他的态度让我觉得奇怪,但出于对合作人的负责态度我还是向他解释:“至此为止共计询问了四个相关问题,按照你与督察长的约定,你所拟定的问题是第五个,不要着急。”

“我不着急。”特拉法尔加说。

你确实努力装出不着急的样子了,我腹诽,特拉法尔加双手握紧又松开,甚至抓起了桌上的帽子戴上,工作即将结束的轻松感很快压过对死者人生的沉重共情,但从刚才开始就有一种盘桓不去的异样梗在心头,我的预感通常会在纰漏即将发生前示警,有什么东西不像它表现出来的那样顺利,但那是什么?

录音中执行人正告知死者特务工作人员一应抚恤份额,果然如同我刚才所说,因为没有找到他存世的任何亲属,这笔钱已经同他身后遗物一道由海军公共仓库保管十余年,现今可以听取死人意见代为转交。唐吉诃德中佐听着,不多时开口。

“我明白了。”他说,或许是刚才长久的阐述让舌头变得灵活,除却嗓音沙哑不堪,他已经能够正常流利地说话:“遗物交由我的上级战国中将接手即可,至于抚恤金,我要求转赠特拉法尔加·罗。”

就在这时,我感到一种冰冷的东西刺穿了咽喉,惊讶暴涨又快速地让位给恐慌,我抬起头的时候和特拉法尔加对上视线,他的眼睛是一种非常明亮的金黄色,在光线昏暗的酒吧里好像正在莹莹发光。

“真是让人吃惊的发言。”他毫无表情地说,但我知道这一定是装出来的……我前所未有的感受到心里正翻滚惊涛骇浪,而他注定和我共享同一种情绪。

“你会吃惊吗?”我说话的同时已经伸手按停了收音装置,它停下了,于是整个酒吧的狭窄空间里最响亮的声音变成了我们两个人的呼吸声。

“我得弄瓶酒来压压惊了,”特拉法尔加说,他站起身,没有拿刀(那把刀从刚才起就一直斜靠在沙发边,就像是它的主人已经把它忘了):“书记官,你需要吗?”

“我不喝酒。”我说。

他又哼笑一声,不置可否地慢慢走到吧台后面,从整整一面墙的酒柜上挑了一瓶,我对酒就像对大部分海贼一样一窍不通,他握着酒瓶走回来,额外还有两个杯子,接着无视我不喝酒的发言把两个杯子斟满。

“怎么说呢,为我即将继承的一小笔财产干杯?”特拉法尔加说,这句话是开玩笑的口吻,但我们谁也没笑。唐吉诃德·罗西南迪的抚恤金确实不是天文数字,对于这位身价三十亿的大海贼而言不过恐怕不堪入眼,但他的情绪确实为之起伏了,而我也从中抓到了刚才感到的谬误。

“……唐吉诃德的供词有问题,你知道,是不是?”我说。

“‘死人无法说谎’,这是你们自己的人说的。”特拉法尔加说,他已经在喝酒了,那种酒的颜色在灯光下很浑浊,他一饮而尽:“况且我什么都没有说噢,我只是在回答你那些问题而已,你不会觉得我和他一起蒙骗你吧?”

他的酒很烈,另一杯被推到我面前, 在这个密封的环境内,太过昏暗的灯色会让人产生疲倦,变得不设防。我强迫大脑转动,我所感到的不和谐里果然藏着秘密,面前人的反应非常直白,特拉法尔加似乎没有说谎的习惯。但我是否应该继续紧逼吗,这位传闻双手鲜血淋漓的大海贼是否会因为恼羞成怒杀我灭口?

“……死人无法说谎,这一点是项目能够顺利运行的基础,我们有相应的操作机制来保证。”我尽可能让嘴巴跟上飞快延伸的思路:“但是……没有人能保证死者不使用叙事诡计来刻意隐瞒部分真相。”

特拉法尔加在玩弄他手里的那个玻璃酒杯。

“我不觉得他有所隐瞒。”

“不能苟同,”我开始头疼,太阳穴突突直跳,致使这种疼痛的一方面是即将接近真相的激动,另一方面可能是恐惧,其中一定还有关节我没有完全理解,因为从各种层面上它都不合理,但竟然从未有人指出,“他的所有陈述部分我相信没有差错,但有一点从刚才开始我就感到古怪……就你所说唐吉诃德中佐只是曾经微小地改动了你的人生轨迹,你甚至仍然成为海贼——我是不会去管唐吉诃德家族的海贼和红心海贼团的海贼有什么区别的,既然如此萍水相逢,我看不出他要将身后遗产赠与你乃至在死后多年仍惦念不止的必要……”

啊,我明白了。

我不再说话,特拉法尔加正在倒他的第二杯酒,杯子里本来是没有冰块的,但他打了个响指之后一些冰块叮铃哐啷地落了进去,看起来很像魔术,当然作为海军的一份子我接受过关于他恶魔果实能力知识的宣贯,这个人吃掉的恶魔果实是手术果实,这是他的果实能力,在展开能力的空间范围内,一切事物都会遵循果实能力者念头移动拆分。走进酒吧的时候我留意过制冰机的位置,倘若他能悄无声息展开从我们这张卡座直抵它距离的能力力场,当然也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取走我的心脏。

“你需要考虑一下再说话吗?”特拉法尔加问。

“是督察长。”我说:“我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督察长会找到你合作,作为下属我从不过问上层决策,这是我的盲区。死人没有撒谎,但隐瞒了他的人际关系,你和唐吉诃德·罗西南迪有亲密的关系,知道这件事的人一定有唐吉诃德·多弗朗明哥和他如今的干部,可种种原因他们所有人的证词都无法上庭;德雷斯罗萨从多弗朗明哥手中解放的时候你出现在那里,总部归纳的原因是,你作为草帽路飞的盟友陪同前去,但其实不是的,草帽路飞去往德雷斯罗萨的原因是你,这份定性卷宗的呈报人是藤虎大将,但监察人是战国督察长,文件里同样把你在德雷斯罗萨的作为一笔带过。”

意识到这件事使我如鲠在喉,这是一种被背叛的感觉,特拉法尔加在海军军部有个内应,如无意外此人正是我的直属领导,从前的战国元帅,如今的战国督察长,他们共同保守着一个关于中佐唐吉诃德·罗西南迪的秘密却对我守口如瓶,而现在我正离秘密越来越近,直至刀尖迫到咽喉。

——那不是刀尖,是特拉法尔加的手。他在我反应过来之前站起身,单脚踩上桌子,弯腰俯身,左手抓住我肩膀把我往后撞倒在沙发靠背上,我的头撞到沙发硬边疼的满眼金星,他的右手扼住我的咽喉。

“啊,我很恼火。”

他说。

我不敢再说话,他已经用力了,我难以呼吸。特拉法尔加明明可以直接用果实能力杀人,却一定要用这种折磨人的手段,我在心里暗自鄙夷,他却接着说话了:

“我真的很恼火也不能理解,战国为什么会把又一个寂静果实能力者弄进海军,还把你送到这儿……”

特拉法尔加手上的力道在收紧,我已经眼前发黑:“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对这种果实能力非常熟悉,海军先生。”他轻柔地说,与之相对手上力气却越来越重,我毫不怀疑他是打算把我当场掐死,不得不拼命握住他的手腕试图挣扎:“这是柯拉松先生的果实能力,我很小的时候他会做出一个漂亮的静音泡泡,让我在其中睡觉以驱赶我的噩梦,但他死去以后那些泡泡也变成了噩梦的一部分。你走进这里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你甚至不查看四周四否存在监听设备和电话虫,然后泡泡出现,我明白了,你的果实能力还没有觉醒,它们看起来真是拙劣又有趣……”

“咳、咳!”我完全没有力气挣扎了,仅剩的一点力气被耗费在理解他的话上:“这是、咳……巧合……”

“不是的,不是巧合,战国会做巧合的事吗?”特拉法尔加说,他的声音颇为平静,表情却十二分扭曲,几乎像鬼:“他是在告诉我一切都过去了,多弗朗明哥会被绳之以法,我的复仇结束了,所有事情尘埃落定,连寂静果实也找到了它的新主人,而我也该放下这些事,我知道他在想什么,要劝我做什么,但他自己能不能放下?”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我气若游丝,那一刻简直做好了殉职的准备,甚至想到死了算了,快点把我也调出来做死者问询吧,我会狠狠参特拉法尔加一本,让他再多背十个亿的赏金——或许我没那么值钱,胡思乱想到如此地步以后生理上的痛苦反而逐渐减退,半晌过去,我发觉这不是我的错觉,特拉法尔加真的放开了手。

我粗重的、痛苦的喘息声也许和死者无异了。

“……呼……你……”

“唐吉诃德·罗西南迪是你之前的静音果实能力者,他很小的时候和兄长唐吉诃德··多弗朗明哥走散,进入海军,听说收养他的人是战国。”他没头没脑地突然说,那顶帽子宽大的帽檐遮住他的表情,一切落入阴影。

“呃,咳、咳咳!”我仍然保持被他往后压制,扭曲地贴在沙发上的姿势:“你……你是说……”

“安静,中佐。”特拉法尔加轻声说:“趁我反悔之前老实听着,我从小罹患不治之症,父母胞妹早亡,因此厌恨全世界。十一岁来到唐吉诃德家族,柯拉松要赶我走,我没理会,两年后他终于找到机会半强迫地带我逃离,他要我乖乖治病,要我快乐,要我像个孩子,因此为我死了。他去偷海军保管的手术果实,为此在背叛了他唯一血亲之后又背叛了他的信仰,最终被追寻而来的多弗朗明哥枪杀,死后仍然要询问我的安危,这就是愚蠢的唐吉诃德·罗西南迪拯救我的故事。”

“这也是卧底后期他几乎不传递消息的原因。”我仍然喘息地很快,但思绪起伏渐渐平息:“你们已经离开了唐吉诃德家族,在外求医问药,直到在米尼翁和家族重逢,多弗朗明哥识破了他的身份。”

“我们本不需要出现在那里。”特拉法尔加说。

“……督察长在德雷斯罗萨见过你了,是吗?”我问。

他没有说话,这就是默认了。

“特拉法尔加,你也许该喝点酒。”我说:“……我也应该喝一点,坐下吧,给你自己来一杯。”

他似乎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建议,因此慢慢坐了回去,我的心跳这才慢慢恢复了平日跳动的节奏,从前的我没有想过文书工作也会如此凶险,早知如此我为什么不直接上战场得了?

“你既然能‘看到’我的静音泡,想必也知道它的作用。”我尝试尽量温和地措辞:“这些事和多弗朗明哥案确实没有关系,因此也将永远留在静音泡里,喝完这杯酒以后我就会把它们都忘记。”

特拉法尔加似乎也缓和了情绪,他沉默着转动着手里的酒杯,很久之后抬起手腕,虚敬了我一下:“睿智的选择。”

我们双双沉默。

特拉法尔加在想什么我不确定,而我还在消化他口不择言吐出的秘密。他所说的东西真实性无从查证,只是我从心理上已经不会怀疑了,也许是因为他说那些话的时候脸上挂着极其难看的表情,也许是因为我曾经在督察长眼睛里看到和他眼睛里相似的东西……我在想那个死者, 我的果实能力的上一任拥有者,这是一种巧合还是谁有意为之都不重要了。我没有见过唐吉诃德·罗西南迪本人也没有见过他的照片,那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会和他的兄长唐吉诃德·多弗朗明哥有相似的外貌特征吗,会有金色的头发和红色的眼睛吗?他会是一个行为严谨一丝不苟的军人,但在另一个侧面,我从特拉法尔加的描述里听到了无上的愚蠢和无上的勇敢,也许如他所说,那位中佐只是一个太好的好人。

“其实我已经想要离开了,”我说:“但我们还没有听完整卷录音,还是先让我完成自己的工作吧。在此之前,我的同事让我重申一件事。”

“如果是关于我拟定问题的事,我明白。”特拉法尔加毫不在乎地说:“我和海军不一样,想要的从来都不是答案。”

“你的问题我有所耳闻,那实在是有点宽泛,”工作其实已经结束了,我合起笔记本,“亡灵的世界非常……复杂,鬼魂并不是处在物理意义上的空间内的,在最开始的问询实验中我们也提出过类似问题,得到的回答五花八门,有一些活像是磕了药的人才说得出来的话,你也许会得到一个让你纠结一辈子的新问题。”

“那不也是一种好事吗?”

特拉法尔加说。

事至如今,问题的答案已经在录音带上无法更改了,再请他做心理准备似乎也没有必要。只是从他拟定好的问题被传回马林梵多,从我手中呈报到执行组同侪那里时我就知道,特拉法尔加是无法得到结果的。他的问题太业余,鬼魂没有空间观念,他们不会说自己处于陌生的某一处或熟悉的某一处,他们是依靠身边存在的已死之物判断自己的位置的,我不知道特拉法尔加为何提出这样的问题,又想要凭借这个问题得到什么信息,从而去做什么……又或许就像是唐吉诃德·罗西南迪从死亡中惊醒的第一件事就是确认他的生死,特拉法尔加只是想知道死者是否安宁,所以他这样问了,他的问题是:

“你在哪儿?”

我们的执行组曾经做过上百次问询实验,在相似的问题回应中不乏有令人匪夷所思的案例,死者自称在随海浪涌流颠簸的巨船上,在石头的夹缝里,在两滴水之间,在蛋糕和花的花园,在至亲和陌生的亡灵簇拥里,那种幻梦乃至童话式的表达会让活人心神不宁,这又是一种死人困住活人的办法。

而特拉法尔加似乎并不在意,或者也许他想要的正是这个结局,实际上已经如此了,我所面对的这个27岁的青年本身就是被死人困在原地的人。想到此处我不再犹豫,伸手按下播放揿键,我做执行人的同侪没有经历方才我和特拉法尔加所经历的大起大落的情绪变化,她仍然平静,尽职尽责读出特拉法尔加用配合我工作至今换来的问题。

死人则如此答:他在雨中,在城中,冷雨滂沱,城市复杂重叠,无法辨认道路,所有的墙壁都是白色的,所有门都紧锁。徘徊在冷雨中三年,终于有一扇打开,一家人将他收留。

特拉法尔加侧耳听着,面色苍白,不发一言,磁带沙沙有声,唐吉诃德·罗西南迪用干枯平静的声音继续描述,收留他的家庭是一家三口,父母从医,女儿只六岁,幸福美满,顺遂喜乐。这家人还有一个儿子,十一岁时同亲人走散,而今还在人间受苦。

录音至此为止,磁带卷到最底边顿住,播放揿键自行弹起。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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